扎根边塞二十年,培育大军三十万。
这一天,京城忽然来了使节。
他带着我父母妻儿的家信,以及皇帝的问候——劝我解甲归田。
1.
当时我眼睛有点湿,虽然失态,虽然不符身份。但那是源自于生理本能的喜极而泣。
使者说:“将军,皇上等着您回信呢。”
我抹了抹眼睛,笑道:“贵使,请上坐。来人,上茶——上最好的雪莲花茶。”
使者有些受宠若惊,道:“将军,您别这样。”
我摆摆手,拉长声调,道:“哎,贵使,贵使,还叫什么将军,叫我小赵就好了。”
或许使者在来的路上骑马太久,屁股疼,总是坐立不安的。
“我每次打完仗的时候也这样。”我宽慰着使者,并在心里暗自赞赏自己善于观察细节和总结行军经验的优点。
雪莲花茶是由大军副将亲自端上来的,我皱了皱眉,嘟囔道:“中军司马真不懂事。”
我亲自将茶碗盖子打开,顿时满帐飘香,道:“贵使,快尝尝。这雪莲花茶能够通经活血、散瘀消肿,最适合您这种长途跋涉的人。”
使者不知所措,慌张起身,拱手道:“将军,您——”
我握住他的手,打断他的话,道:“我知道,我知道,你别心急嘛。早准备好了。”
我将他拉到将案前,指着桌案上的东西,一一介绍道:“您看,这是兵符,这是印信,这是令牌,这是令旗,这是天子剑——啊,就是咱们通俗说的尚方宝剑。”
使者仿佛有些茫然,道:“将军——”
我又打断他,道:“叫小赵。”
使者汗如雨下,道:“别——我是说,您何必这样急切?”
我愣了一下,有些不解,道:“啊?什么意思?”
使者结舌道:“现在就要交接吗?”
我说:“你不是说皇上还在等着我回信吗?”
使者道:“回信就行了,不必交接。”
我急了,说:“那怎么行,你不能出尔反尔,这是抗旨你知道吗?我还赶着进京面圣阖家团圆呢。”
使者嗫喏道:“不是那意思——”
我再次打断他,说:“我不管,这三十万兵马,是你的了。”
2.
我背着行囊从营帐中出来,大军副将迎上来,道:“赵将军,真交权了?”
我笑了,道:“子义,你这叫什么话?可不是真交权了么,难道还能抗旨不成。记住,从现在起,别叫我将军了。”
张子义满脸不解,执拗道:“将军,兹事体大,如何能这般轻率?若无将军,三十万弟兄便没了主心骨。”
我摇摇头,道:“有你在,我放心,去吧,我猜,使者或许另有旨意给你。”
说完,我不再理会他,径自往军马营走去。身后张子义高声道:“众远,一路保重。”
我没有回头。因为我知道,张子义此时一定是满脸得意的笑。
张子义是皇帝埋在我身边的棋子,为的就是这一天。我一直都知道。
平心而论,张子义的军事才干还算不错,是唯一能够接替我的人。
从这一点上,我倒有些敬佩当今皇帝,选贤任能的本领要强于谋略算计。
可惜,他错打了算盘。
当我纵马到辕门的时候,前路被挡住了。一众各营的将军、偏将、裨将乃至千夫长、百夫长齐刷刷跪在地上,黑压压一片。
我有些恼怒。这些憨直的汉子,做事从来只凭自己好恶,不顾别人死活——譬如现在我的死活。不过,这也正是他们的可爱之处。
我故意冷着脸,寒声道:“干什么?都让开。”
为首的骑兵营将军道:“大将军,你不能走。你走了,边军怎么办?”
我道:“废话,该怎么办怎么办。难道这十多年我什么也没教过你们?”
那将军道:“我们不是那意思,众所周知,皇帝夺您兵——”
我有些冒冷汗,连忙打断他的危险发言:“闭嘴,你知道个屁。陛下英明神武,此番铺排,别有深意。你们不要妄自揣测,造谣传谣。忘了我平日教你们的口号了?”
众将齐刷刷道:“忠君体民,杀敌报国。”
我笑了,道:“记得就好,该干嘛干嘛去。若是叫戎狄踏入国土一寸,你们自己拿脑袋给我补齐。”
驱散众将,我飞马出营。身后传来隐隐约约的抽噎,我一面感慨,一面冷笑。
朝野历来传扬,我赵众远用兵如神。可只有我知道,他们没有一个人懂得,什么是真正的用兵如神。
什么叫神?
无中生有,撒豆成兵,千里斩首,隔空取物,那才叫神。
3.
这世上最操蛋的事情,就是当婊子立牌坊。
可也正因如此,许多事情便留出了分寸,不至于一开始就兵刀相见赤身肉搏。
心知肚明的人彼此笑脸相迎,不到夜深不散场。
尽管我是独自回京,却如往常一样满城风雨。
入城之前,我先请人去到礼部报备,免得被扣上一顶边将无召私自回京的帽子。
毕竟我不再是大将军的消息,或许只有皇帝一人知道。我得让天下人都知道。
相信礼部得到传信,一定是鸡飞狗跳。因为直到中午,礼部侍郎才领着一众文武官员来迎。
我静静看着礼部行完礼仪,淡淡道:“侍郎大人,我已不是大将军,又非凯旋,你这般隆重相迎,不合礼制。”
礼部侍郎很客气,也很理智,不卑不亢道:“侯爷,这是陛下旨意。况且,您虽非将军,但还有爵位,今日这礼仪便是迎请侯爷回朝。”
我恍然大悟,记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平安侯的爵位在身,笑道:“原来如此,多谢。”
侍郎侧着身子,道:“侯爷客气。陛下请侯爷入宫叙话,请。”
我虚抬手客气道:“请。”
午膳的菜色很丰盛,很美味,至少对于像我这样长期在边塞啃面饼干肉的人来说,算得上大饱口福。
皇帝和皇后坐在的对面上位。我的父母坐在我的左侧,我的妻子和儿子坐在我的右侧。
开餐之前,当我看到儿子趔趔趄趄向我跑来的时候,有那么一瞬间,我想,如果一切不可挽回,我可以死,他得活着。
餐叙的氛围很融洽。我讲了许多边境的奇闻异事,引得皇帝和皇后常常失态地捧腹大笑。
皇帝趁机说:“我最爱和你聊天,这次你回来,一定多陪陪我。”
我说:“那是草民的荣幸。”
皇帝说:“你是平安侯,不是草民。”
我擦了擦口水,道:“老了,痴慢了,总记不得这许多虚名。请陛下恕罪。”
皇帝笑着说:“你可不老,正值当打之年,儿子才一岁。”
我也笑了,说:“儿子是儿子,我是我。”
皇帝点点头,道:“你说得对,可在旁人看来,毕竟一脉。”
4.
当天夜里,京城发生了两起意外走水事件。
第一起发生在我的大将军府里——现在该叫平安侯府了,我那五进的大宅邸被烧了个精光。幸好我比较机敏,及时化险为夷,逃出生天。
第二起就比较骇人听闻了。这场火虽然不大,仅仅是香烛的余烬引燃了香案,但发生的地方比较敏感——皇室宗庙。
清晨时分,天色刚蒙蒙亮。我正在客栈的床上呼呼大睡。宰相崔炎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。
我强忍着被搅乱美梦勾起的怒火,道:“宰相大人,你没事吧?”
宰相崔炎脸色冰冷,道:“老夫昨夜一宿未睡,你说有事没事?”
我由衷地赞美道:“您真是老当益壮。”
崔炎很不耐烦,不理会我的幽默,语气不善道:“昨夜失火,你可知情?”
我生气地翻身坐起,道:“你这叫什么话?那火都烧到我屁股了,我能不知道?”
崔炎冷眼看着我,道:“我不是指你府上的火。”
我皱了皱眉,道:“平安侯府失火都不值得你关心吗?咋?皇宫着了?”
崔炎立即反问:“你知道?”
我不耐烦地挥挥手,道:“我知道什么?你到底想问什么?”
崔炎叹了口气,似乎有些不甘,道:“昨夜,皇室宗庙走水了。”
我愣了愣,忽然反应过来,气得手直哆嗦,指着崔炎道:“崔呀崔,难怪你睡不着觉,心眼儿太多了你,该啊。”
崔炎依旧冷着老脸道:“你当真不知?”
我跳起来说:“你有毛病啊?大清早跑来问我这种问题?”
崔炎不为所动,淡淡道:“你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急什么?”
我眼珠一转,说:“我知道。”
崔炎目光一闪,道:“是谁?”
我指着他说:“是当朝宰相——你——崔炎。”
崔炎愣了愣,继而气笑了,道:“信口雌黄,无稽之谈。”
我立刻道:“我有根据。”
崔炎淡淡道:“洗耳恭听。”
我说:“你那名字不吉利,炎字两把火,一把烧侯府,一把烧宗庙。”
5.
崔炎其实一点宰相之德行都没有。
毕竟他品茶的时候会滋溜溜地吸,目光也不怀好意地我身上逡巡。
我被这个糟老头子盯得心里发毛,不悦道:“你瞅啥?”
崔炎放下茶碗,叹了口气,道:“你说你,为什么要回来呢?”
我说:“陛下召我回京,我能不回来?我敢不回来?”
崔炎皱着眉,缓缓摇头,道: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是吗?”
我沉着脸,说:“难道不是吗?你这么大个宰相,说话不把门的?”
崔炎淡然地笑了笑:“当朝最有权势的文武官员之首交谈,谁敢偷听?”
我觉得这老头子有点不正常,说:“还偷听?你我私会,传出去都是死罪。你有事没事?没事快去查你的纵火案吧。”
崔炎又端起茶碗,吹了吹,道:“还查什么呢?不是你,就是他。”
我忽然觉得头疼屁股疼,坐立不安,指着崔炎道:“哎,老爷子,你有话好好说,别碰瓷儿啊,你啥也没查就在这儿血口喷人。”
崔炎淡淡道:“那行,就算我冤枉你了。总之你们俩是乌龟王八——一路货色。”
我愤怒了,道:“哎,刚才诽谤我,我忍了。可你这直接骂街,还骂得这么难听,我真的忍不了了。”
崔炎没有理会我的愤怒,自顾自问:“听说你们昨天一起吃饭了?”
我说:“吃了。”
崔炎说:“吃完以后呢?”
我说:“吃完以后该干啥干啥去。”
崔炎问:“那你爹呢?”
我说:“被老太监叫去打牌了。”
崔炎说:“你娘呢?”
我说:“被太后叫去聊天了。”
崔炎说:“那你妻呢?”
我答:“随皇后赏月去了。”
崔炎说:“你儿子呢?”
我说:“被东宫叫去陪读了。”
崔炎眯着老眼望着我,说:“全家都住进宫了。你是皇帝?还是太监?”
我怒道:“你才太监,你全家都太监——你以为太监就能解决——”
我话没说完,忽然回过神,不对。
我瞪着崔炎,难以置信地问:“这是主意?”
崔炎摇摇头,笑得不经意,自言自语道:“谁能出这馊主意。太监——真有意思。”
我冷冷道:“你们这是逼我上绝路。”
崔炎道:“首先,不是我们,至少没有我。”
说完,他顿了一顿,和蔼的气质忽然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寒意:“其次,你还没有走上绝路。”
6.
崔炎的话令我隐隐有些不安。
我眯着眼睛,冷冷道:“老头子,你什么意思?”
崔炎扯动嘴角,似乎笑了笑,目光有些迷离。
“众远,你还没有走上绝路,可我已经无路可走了。”
我皱了皱眉,正要开口,就看见崔炎的鼻孔淌出两行鲜血。
崔炎似乎有所察觉,伸手一抹,自言自语道:“这么快么?”
我心里一颤,起身站在崔炎面前:“老头子,你要亲自把我送上绝路吗?”
崔炎咧着嘴,想笑,却是一脸苦相,或者说,他很痛。
“众远,他说了,只要这样,我的家人就可以保全。”
“众远,将相怎么和呢?将相和了,朝政便偏颇了。”
“众远,对不起,你能理解的,对吗?”
崔炎说着话,嘴里不断冒出血沫。
他瞪着眼睛,说:“众远,你一定有办法的,对吗?”
“咣当——”随着桌椅翻倒,当朝宰相崔炎——平安侯、原大将军赵众远的授业恩师兼举荐者——一命归西了。
我如堕冰窖,伸出颤抖的手,想要抚平崔炎圆睁的双眼,却迟迟动弹不得。
我想不通,真的有必要将事情做得这样绝吗?
你要我的兵权,我交了。
你胁迫我的家人,我不争。
你一把大火想要我的命,我不给,你就急了?
是啊,是啊,将相私会,宰相暴毙,将军洗得了干系吗?
将军……意欲谋反吗?
不,将军这不是已经反了吗?
多么正义凛然!
多么名正言顺!!
这还真是条绝路啊。
我深深地吸了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大手一挥,他的双眼闭上了。
“老头子,你说对了,我还有办法。”
7.
我躺在天牢之中,嘴里叼着枯草根,翘着二郎腿,享受着惬意宁静的时光。
这很珍贵的。
以后恐怕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,我嘴角挂着冷笑想。
思绪回到前几日。
一切都像提前预演好似的,老头子挂掉没多久,刑部和京城卫不约而同到了。
我没有争辩,更没有反驳。
刑部和京城卫的人同样一言不发,只恭恭敬敬地将我“请”到天牢之中。
还算干净整洁。
我客气地向牢头和狱卒道谢,可他们总是一副见鬼的样子,落荒而逃。
我乖巧地面壁思过,想,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呢?
是因为拥兵自重吗?
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可这玉璧是我自己挖来的,也是我自己磨出来的。
当年戎狄势大,边军一败再败,国库空虚无蓄。
我赵众远独自一人,无兵,无将,无饷,空有一纸文书、一匣兵符、一个虚衔。
十年招兵买马,十年抗击外侮。二十年青春光阴呐。
你想要,可以拿走。我不在乎。
可你拿的方式不对。我不高兴。
所以我烧了宗庙……的供桌。
嘿嘿。
不过你的动作也很快,居然烧了我的府邸。
你不知道那是空府吗?
你不知道人去哪了吗?
我的父母妻儿还好吗?
越想越难过,越想越气。
不过还好,那是为了局势的平衡。我也不在乎。
可如今,老宰相死了,平衡没有了。我很不高兴。
谋杀宰相本就是一罪,何况这罪还有一句“罪同谋逆”。
把我往死里整?
方式又错了。
你如果不用快刀斩乱麻,乱麻就会缠住你。
我就是一团乱麻。
现在,我要用我的方式进行了。
我打了个呵欠,双眼有些惺忪迷离了。
忽然,耳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:
“太子遇袭,卫队将军战死。”
8.
皇室总管李吉祥站在监牢之外,淡漠地看着我。
食禄千石的廷尉丞一脸谄媚地拎着食盒,跟随在李吉祥身后。
李吉祥挥了挥手,廷尉丞麻利地打开食盒,在地上摆出一盆煨羊肉汤,一碟香煎黄花鱼,一碟凉拌胡瓜,一碟风干果脯,又端出两壶酒。
还不错,都是我爱吃的菜。
“你那食盒还挺能装的。”我对廷尉丞道。
廷尉丞满脸嫌弃地瞥了我一眼,转而对着李吉祥笑道:“李公公,您看?”
李吉祥指了指地上的酒菜:“他在里面怎么吃?”
“隔着栅栏也能吃嘛,大家都是这样……”话没说完,就被李吉祥冷冰冰的眼神封在口中。
“把门打开。”李吉祥道。
廷尉丞有些犹豫:“这——恐怕不合规矩。”
“你的规矩还挺大的。”李吉祥不置可否,嘴角含笑地盯着廷尉丞。
廷尉丞热血一凉,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腰间,又不由自主地从一大串钥匙中摸出一把,然后不由自主地将钥匙捅进锁眼儿里,落锁开门。
“出去。”李吉祥道。
“啊?我出去还是他出去?”我和廷尉丞异口同声道。
李吉祥嘴角抽搐,握着拂尘的手青筋暴起——他一定很后悔,为什么自己探监要带个拂尘?应该带把剑来着。
廷尉丞灰溜溜急匆匆跑了出去。
我打开门出来,在酒菜前就地坐下,捻起一条黄花鱼,仰头扔进嘴里,边嚼边问:“太子遇袭的事儿,谁干的?”
“这正是陛下让我来问大将军的问题。”
我呼噜噜喝了一大口羊肉汤,心里倍觉委屈,道:“老李呀,你看我,身陷囹圄,手抓嗟食,我有那工夫吗?”
李吉祥笑了笑,道:“我只是个肉喇叭,只负责传话,没有思考能力,不带感情色彩。”
“崔家老小离开京城了吗?”我淡淡地问。
“彻底离开了。”李吉祥道,“一个不留。”
这回答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,却着实令我心中刺痛了一下。
“老崔也白死了。”我叹息道。
李吉祥笑道:“崔丞相不是被您杀害的吗?”
“哦,对哈。”我哈哈一笑,“我认过罪的嘛。”
9.
“太子吓坏了吧?”我捻了个话梅干丢在嘴里含着,有核,我不喜欢这种咬不动的感觉。
李吉祥道:“我没见到太子,不知道。不过,陛下吓坏了,派了金龙卫将太子和皇孙接到了宫里住下,日夜守护。”
“他对他儿子倒是蛮用心的。”
“您的儿子也在一起。”李吉祥笑道。
“这也是他叫你带的话?”
“算是吧。这也不是什么秘密,况且还能够叫您知难而退。”李吉祥道。
“你懂我——”我将咬碎的话梅核吐在地上,会心地笑,“我从来都是知难而退的。”
“要不您能封侯拜将呢,旁人可没有这般格局。”李吉祥客气地恭维道,用拂尘在旁边栅栏上敲了敲,清脆的响声顿时引来满脸堆笑的廷尉丞。
“没什么事儿,我就先走了。”李吉祥对我示意道。
我自觉地回到监牢中,将门带上,顺便抓起砚台大的铁锁,略一用力,“咔哒”锁上了。
“你顺便也帮我带句话,问问他,打算什么时候杀我?”我望着李吉祥麻木淡漠的脸,“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,他不安心,我也难受。”
“好,还有吗?”
“祝他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我愉快地笑道。
李吉祥一扬拂尘,转身而去。廷尉丞三下五除二将地上的残羹剩菜倒入羊肉汤盆中,将碟碗壶一股脑丢入食盒,屁颠屁颠跟着去了。
我躺在干草堆中,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。
太子遇袭,卫队将军被杀,皇帝将太子迁入宫中养护起来。
有意思。
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。
下一步该是什么呢?我微微眯着眼,努力回忆着。
对了,边塞!
边塞该闹出些动静来了吧?
10.
“张将军,戎狄犯边。末将恳请出战。”高大魁梧的骑兵主将马良玉一身重铠,手握镔铁长枪,身后领着一众属将,对着边军大将军张子义道。
张子义半脸惊愕,半脸疑惑,凑成一张扭曲的脸:“老马,哪里有戎狄犯边?我怎么没有接到军报?”
马良玉恭敬道:“回张将军,没有军报,是末将昨夜夜观天象,发现主星暗弱,客星明媚,正是戎狄犯边侵略之象。”
张子义松了口气,失声笑道:“老马呀,我看你们是紧张过度杞人忧天了吧?好歹先让斥候营派人去刺探一番呀。”
“张将军为什么不准我等出战?莫非与戎狄有私通吗?”马良玉高声怒道,身后属将没有规矩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。
张子义脸色铁青,缓缓起身:“马良玉,你什么意思?”
马良玉淡淡道:“我说了,戎狄犯边,恳请出战。望张将军成全。”
“戎狄大军在哪里?”张子义冷冷道,“马良玉,我要提醒你们,你们是国家的将士,不是赵众远的私军。”
马良玉瞪大眼睛,困惑道:“张将军,这话从何说起呀?难道保家卫国,还有罪了?”
张子义道: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。”
马良玉笑道:“张将军若是不放心,大可亲自领兵出征,我们追随张将军的脚步就是了。”
张子义断然道:“各将听令:回营待命,敢离大营一步者,杀无赦——”
马良玉脸上依旧挂着笑意,眼神却冷了下来,将镔铁枪在地上顿了两下,道:“看来张将军并不是一个从谏如流的人——此乱命也,恕马良玉不奉令。”
“此乱命也,骑兵营陈奇恕不奉令。”
“此乱命也,步兵营杨胜恕不奉令。”
“此乱命也,辎重营李新恕不奉令。”
“此乱命也,斥候营李密恕不奉令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
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在挑衅他作为大军主将的权威——这叫什么主将?
这是哗变!
这是谋逆!!
张子义面容扭曲,怒火中烧,他一脚将书案踢翻,拔剑在手,直指诸将,道:“你们这是谋反。”
马良玉将镔铁枪立在身前,略一用力,枪柄立即破土而入,稳稳扎在地上。枪尖熠熠生光。
“如果是谋逆,这柄镔铁枪不会扎在地上。如果是谋逆——”马良玉淡漠地盯着张子义的眼睛,“我一个人就够了。”
11.
当边军三十万大军失踪的消息传到京城时,整个京城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。
皇帝陛下气得浑身发抖,将军报撕得粉碎,扔了一地,怒骂道:“张子义无能,该杀!!!”
太子张了张嘴,没有说话。
“你想说什么?说!”皇帝没好气道。
太子犹豫了片刻,道:“儿臣从不涉军,不知军事——儿臣是想劝父皇息怒,莫要气坏了身子。”
皇帝阴鸷的目光在太子脸上停留了许久,转而笑道:“我老了,有些事情,你该过问的,还是要过问。”
太子摇摇头:“太子不问军政,这是成例。这不是儿臣该过问的。”
皇帝扭过头:“李吉祥,你去天牢,问问赵众远是怎么回事。”
“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?你们是不是有毛病啊?”我从干草上翻身起来,隔着牢笼指着李吉祥鼻子骂道。
李吉祥依旧神情淡漠:“大将军,你不要激动。你知道就说,不知道就说不知道。”
“屁话,我在坐牢诶,上哪儿知道去?你们这么问,分明是别有用心!”我暴躁道,“还有,别叫我大将军,我早就不是贵国的大将军了。”
李吉祥无奈道:“老赵啊,你不要有情绪。”
“我没情绪。”我苦着脸,没好气地说,“嘿嘿,没情绪。”
“那我怎么回禀陛下?”李吉祥道。
“我咋知道?我又不是你。”我重新坐在土炕沿上,“你不是说,张子义的军报里写的是,赵良玉以戎狄犯边为名去抗击外敌么?你们咋不相信?”
“是陛下不相信。我无所谓相信不相信。”李吉祥淡淡道,“当然了,你要非问我,我也不信。几十万大军,抗击外敌还能抗丢了?再说了,张子义查过了,戎狄压根就没有犯边。”
“喏,对呀,张子义是边军主将,你们不问他,反倒来问一个朝廷要犯?这要是传出去,会被人笑话的。”我语重心长地说。
李吉祥摇摇头:“这不会是陛下想要听到的答案——罢了,我走了,你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陛下吗?”
“我上次请你帮我问他,打算啥时候杀我?他咋说?”我殷切地问。
李吉祥盯着我的眼睛:“陛下说,你迟早要死的,何必急于这一时?”
“我倒不急,我怕他急。”我无所谓道。
李吉祥道:“陛下说了,他的确很急,可他也不忍心杀你呢。”
我笑了:“他是不忍心杀我?还是担心找不见边军呀?”
12.
京城发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“焚书坑儒”大行动。
事情的起因,依旧是源于边军三十万大军“失踪”事件,尽管朝廷已经多次颁布布告,声明边军的确是在与戎狄交战,“失踪”之说纯属空穴来风,可依旧不能平复汹汹民意。
没过多久,京城的书市上忽然流传出一本小册子。
那是一部话本演义,讲的是秦始皇死后,下诏赐死正在镇守长城的公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,扶苏和蒙恬抗诏不尊,领着三十万大军远遁塞外,后来趁着陈胜吴广起义,扶苏和蒙恬联合义军,共同诛灭秦二世的故事。
这是赤裸裸的借古讽今,妄议朝政!!!
皇帝震怒,太子惶恐,责令廷尉府严查。廷尉府不敢怠慢,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地干了七天,收缴了“反书”万余册,抓捕编写(疑似)、印制、贩卖、议论者七十余人。
皇帝一声令下,“反书”悉数被焚毁,编写(疑似)之人、议论者凌迟,印制之人斩首,贩卖者杖责八十,活下来的流放岭南。
“这是怕我死得不够快。但是——”我忧郁地叹了口气,随后又愤怒地将书扔到李吉祥脚下,“为毛要拿给我看啊?你们还有点正事儿没有了?”
李吉祥道:“陛下想听听你的点评。”
“我点评个锤子啊点评,书也烧了,人也杀了,朝廷都点评完了——再说了,这关我屁事。”我不满道,“有能耐,去问太子啊,去问张子义啊,去问马良玉啊。”
李吉祥说:“有人说,这是一场针对太子的阴谋——对了,太子已经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了。”
“太子有什么好怕的?老皇帝又没有别的儿子。”我撇嘴道,“是谁说这是针对太子的阴谋,肯定别有用心。”
“说这话的人,理论上已经不存在了。”李吉祥淡淡道。
我无语道:“大哥,别玩我了,给个痛快行吗?我真的受不了。”
李吉祥看着我,忽然笑了:“快了,陛下有旨,赵众远弑杀当朝宰相崔炎,形同谋逆,理应凌迟、灭族,念及其从前军功卓著,陛下格外开恩,准予赐死,留全尸,明日行刑。”
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有些措手不及,有些怔愣,不可置信道:“不是,这么快吗?”
“不是您要求快些吗?”李吉祥戏谑地看着我,“对了,明日行刑,陛下允准太子亲自监刑。”
13.
“牢头儿,牢头儿——”我从干草中滚身起来,抓着栅栏高声大喊。
牢头儿匆匆跑来:“大将军,有什么吩咐?”
“现在是什么时辰了?”
“快到午时了,您的午饭马上就来。”
“听说了没?我明天就要上刑场了。”我问道。
牢头儿一脸茫然:“没听说啊,啥时候的旨意?”
“你去廷尉府,替我喊冤,我明天都要被杀头了,临死之前不安排面见家人吗?他们是不会办差了吗?”我愤愤道。
牢头儿苦着脸:“大将军,您也忒瞧得起我了,廷尉府是我顶头上司们,这差我能办?”
“行,那算了,就让我死不瞑目吧。”我挥了挥手,大大方方叫他走了。
京城的人都喜欢八卦,京城的官门中人尤其喜欢——更何况还是本朝落魄大将军即将杀头的大瓜。
我相信,用不了三两个时辰,这个消息就会传遍京城了吧?
不论如何,都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。
马良玉啊马良玉,你那里局势究竟如何了?
时光在午餐和晚餐的往来中消磨而去。夜幕降临,我阻止狱卒点灯,就在黑暗中静静等候。
终于,在我困倦地即将要入睡的时候,我心中一凛,猛然一个激灵,坐了起来。
牢狱之外,一个黑影伫立在黑夜里。
“好身手。”我由衷道。
“您也不错。”黑影淡淡地说,“有人在等您,请随我来。”
说完拍了拍手,外面立刻闪进来几个人影,各自举着火把。黑影将牢门打开,后来的几人立刻进来,将一副重重的镣铐给我穿戴上。
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宁必安将军亲自来了。”我淡淡道。
宁必安是金龙卫大将军,皇城守卫者,皇宫守卫者,皇帝守卫者。
我跟在宁必安的身后,慢慢悠悠挪到大牢之外——三十斤镣铐在身,想快也快不起来。
门口早有马车等候,我笑道:“我原以为陛下会为我破例一次,没想到他还是那么矜持。”
宁必安道:“陛下贵为天子人中之龙,岂能到牢狱这种不祥之地。”
“听说了没?我明天就要上刑场了。”我登上马车,问前面亲自驾车的宁必安。
宁必安回过头,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:“如您所愿,全城皆知了。”
我不悦道:“我不是,我没有,别瞎说啊,什么叫如我所愿。”
宁必安不再理会我,起身高高站在马车上,对着前面开路、后面压阵的几辆马车喊道:“都把眼睛给我瞪大,耳朵给我竖起——打起精神,谨防劫囚。”
14.
我无语道:“宁将军呀,你还真是个小机灵鬼——这他妈皇城之中,天子脚下,还劫囚?什么智力的人能干出这事儿来?”
宁必安轻喝一声,策动马车缓缓启动,头也不回道:“大将军手眼通天,异于常人,末将混到这个位子不容易,小心谨慎一些,总不会错。”
城中早已净了街。马车往东行驶而去,约莫一盏茶的工夫,拐进一条戒备森严的小巷。小巷的末端,是一处仅容一辆马车通行的窄门,马车依次鱼贯驶入。
我虽然不经常在京城闲逛,不过出于军人的本能,对京城地理很是熟悉,知道这里的廷尉府的后门。
我更加无语,就这么一段路,还提防哪门子劫囚?太侮辱人了!!
皇城那么大,劫囚也不能在这儿劫啊——得去别的地方!
“大半夜的惊动圣驾,草民赵众远有罪,惶恐不安。”我规规矩矩跪在地上,对着端坐于前的皇帝行礼叩首。
皇帝很是痛心疾首,道:“众远呀,你我君臣一场,何以至此呀。快平身吧——李吉祥,赐座。”
“别别别——”我挣扎着起身,“我这儿还戴着镣铐呢,坐着不方便。”
皇帝恍然醒悟:“哦哦,那就算了”
我心里暗暗腹诽:您老还真是会就坡下驴。
皇帝道:“其实我今天来,是给家人送福利来了——我把你的家人送来了,你感动不感动?”
说完不理会的我反应,挥了挥手,宁必安转身出去,不多时,将我的父母妻儿一起带了进来。
看见我的样子,我的父母妻子俱都有些惊慌失措,泪流满面,不住地抚摸着我的头和脸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反倒是我那一岁多的儿子,瞪着黑灿灿圆溜溜的大眼睛,好奇地奶声奶气道:“爹,你戴的这个是什么?”
我一面安抚着伤心的老人,一面对儿子笑道:“爹练狱枷呢。”
儿子道:“真威风,我长大以后也要练狱枷。”
我心里一凉,斥责道:“你快闭嘴吧。这玩意儿只有你爹能练,你练不得。”
儿子哇地一声哭了。
我望着白发苍苍的父母和沧桑忧虑的妻子,叹道:“你们不来,我想见你们。你们来了,我又不忍心。”
父亲哭道:“儿啊,你走了,我们可怎么活呀。”
我劝慰道:“爹,娘,夫人,没事儿,你们该吃吃,该喝喝,啥事儿别往心里搁。我常年在边塞,也未能堂前尽孝。你们就全当我又一次出征了,好吗?”
妻子抹了抹眼泪,忽然转过身,对着皇帝跪下,哭喊道:“陛下,求求你,看在众远为国效力的份上,饶他一命吧。”
我皱了皱眉,道:“夫人呐,你别逼陛下了,他为难的事儿还在后头呢。”
15.
我同父母妻子依依惜别了约莫半个时辰——其实主要是我看他们哭,彼此相对无言,母亲一度哭昏过去,父亲也明显失了神。
我望着妻子红肿的眼睛,道:“夫人,父母年迈,孩儿尚幼,你要坚强,千万不可伤心过度。家中事,有劳夫人了。”
妻子凝噎无语,淡淡点了点头。我又道:“凡事随遇而安就好——行了,我不留你们了,回去吧。我还有话和陛下说。”
妻子抱起儿子,道:“跟爹爹道别。”
“爹爹保重,后会有期。”儿子奶声奶气道。
我心头一软,道:“过来,爹爹亲一口。”
妻子将儿子托举放在我都枷锁上,儿子欢笑地抱住我的头,在我的脸颊上重重亲了又亲。
“行了,走吧。”我强忍着心绪波动,淡淡地说。
皇帝冷不丁道:“必安,你亲自去送。”
宁必安点点头,大步跟了出去。我目送家人在宁必安和金龙卫的“护送”下离开,久久没有回过神来。
“不要紧,你们很快会团聚的。”皇帝在身后轻飘飘地说。
“就像崔炎一家,是吗?”我恨意满怀,回过头盯着皇帝,冷冷道,“为什么要逼死崔炎?为什么要杀他一家老小?”
皇帝道:“他老了,拎不清了。”
“你也老了,你也拎不清,你怎么不去死?”我毫不客气道。
“岂有此理,赵众远,安敢如此对陛下说话?”李吉祥怒斥道。
“正是因为我老了,快死了,所以我才要带你们一起走。太子——我那儿子——不争气,将来可不是你们一文一武两只老狐狸的对手。”皇帝道。
“你这番殷殷之情,太子知道吗?”我轻蔑地说。
皇帝摆摆手,道:“既然孩子不成器,对他说这些做什么呢?只需要把一切为他做好,就行了。”
“很可惜,你已经弄巧成拙了。”我道。
“是吗?”皇帝笑道,“我倒觉得一切不出意外呢——不过,我还是心疼你的。你这么一去,朕折一股,国折一柱啊。”
“我是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。”我幽幽叹了口气,“可遇到你这么个老迈昏君,没办法,死定了。”
皇帝看我如此做派,眼神中反而生出一丝警惕,冷笑道:“看来你似乎早有准备,一点不怕死?”
“当兵的要是怕死,那算什么兵。不过——”我盯着他的眼睛,嘲讽道,“你呢?你怕死吗?”
16.
皇帝眯着眼,目光阴冷地盯着我,半晌才吐了口气,转笑道:“赵众远,你就算杀了我,又能怎么样呢?”
“哎呦,我的陛下,你总算是问到点子上了。”我激动地往前靠了靠,李吉祥立刻走过来,挡在我和皇帝中间。
“你什么意思?”皇帝道。
我激扬慷慨地说:“您刚才都说了,就算我杀了你,又能怎么样?是啊,完全不会怎么样啊,江山是你们家的,我就算拥兵自重,就算谋反,无非留下千古骂名。我还能做皇帝吗?崔炎能吗?我们有这个资历吗?这么多年的交情,你为什么非要除我们而后快呢?你就对自己的统治这样没有信心吗?”
我一口气将心中的不满全说出来,令老皇帝有些错愕。
半晌,他终于回过神来,道:“你口口声声说不会谋反,那边军三十万大军去哪儿了?就算你不想做皇帝,你的那些属下难道不想做个从龙之臣?”
“我现在身陷囹圄,只要你愿意,随时都能杀了我。可你看到了,我没有反抗,没有逃跑,更没有携军自重。如果边军真像你所说那样贪功,那么就算我死了,依然会有钱众远、孙众远,只要三十万大军在手,你又如何除得尽呢?”
老皇帝这次似乎真的被我问懵圈了,默然不语,脸色阴晴不定。过了许久,他抬起头,面色平静地看着我:“众远,你就这么想活下去吗?”
“我……”
老皇帝摆摆手,没有让我说话,自顾自继续道:“众远,你从前最听我的话了,看在君臣情分上,你就再帮我一次,去死,好不好?或许你说得对,可是如果你活着,我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。”
“我是怎么从最听你话的臣子,变成了你的心结呢?”我苦笑着说,语气中已经不带有一丝感情色彩。
老皇帝摇了摇头,没有说话。
我继续往前走了几步,李吉祥过来阻拦我,被我一顶,趔趄地倒在一旁,我居高临下地看着老皇帝,枷锁顶在他的额前,一字一顿道:“我可以去死,但是我想问一问,如果我死了,我的父母,我的妻儿,你能让他们活下去吗?”
皇帝身子往后倾着,避开我的枷锁,道:“我不能保证。”
我笑了,缓缓退后:“谢谢您的坦诚——既然如此,那咱们就算是谈崩了。后面的事情,您得一力承担了。”
皇帝警惕道:“你想干什么?”
我摇摇头:“我这个样子,还能做什么呢?我刚才也说过了,于情于理于资历,我也没有谋逆的资本。”
皇帝依旧警惕,还多了一丝不解,静静等着我后面的话。
“普天之下,如果说名正言顺,那么就只有一个人了。”我笑道。
17.
话刚说完,屋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,紧接着纷纷嚷嚷,闹得不成体统。
皇帝皱了皱眉,李吉祥立即会意,正要出门一探究竟,就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声音:“奉令,赵众远私通金龙卫,弑君谋反,即行捉拿,如胆敢反抗者,一律立杀不赦。”
“岂有此理!”代替宁必安领军的副将勃然大怒——在自己手中出了这等事,就算逃得过杀头,这辈子别想再升官了,“你是何人?安敢搅扰圣驾?”
副将拔剑在手,迫不及待地想将事情尽快抚平,以求止损。
“我乃廷尉府狱曹,奉旨讨逆。”来人反倒不紧不慢地说。
副将气急败坏道:“荒谬,陛下正在此间,安然无恙,赵众远披枷带锁,如何能伤得陛下龙体,快滚。”
“你说陛下无事,你把他叫出来,我看看——只要陛下无事,我就走。”来人淡淡道。
“放肆!你个不入流的小小狱曹,有什么资格面见龙颜?你想瞎了心了。”副将怒斥道。
李吉祥听不下去了,微微叹了口气,快步走到门口,隔着门槛急匆匆对着副将道:“杨山,你和他啰嗦什么,杀了就是了。”
说完,李吉祥微微侧着头,对着皇帝和我的方向轻声道:“只有十来个狱卒,不足为虑。”
副将杨山领了命,将手中剑一挥,喝道:“弟兄们,杀贼。”
话音未落,忽然一阵破空声传来,只见寒光闪过之处,一支利箭已从后面穿透狱曹的脖颈,狱曹猝不及防地捂着脖子,软软地倒了下去。
金龙卫和随同狱曹而来的狱卒都惊呆了,就在那一瞬间,一个身影从黑暗中闪出,刀锋闪过,两个狱卒已纷纷倒地。
剩下的狱卒终于回过神来,他们吓破了胆,可惜身后退路被那个人影拦住,他们不敢交手,于是歇斯底里地向着金龙卫冲杀过来。
副将杨山和一干金龙卫当然也不是吃素的,眨眼间的工夫,围攻的狱卒已被杀得片甲不剩,血尸满地。
尘埃落定,杨山这才发现原来刚才出手之人竟是宁必安,连忙迎上去:“宁将军,您这么快回来了。”
“蠢货。”宁必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不再理会,径直大步往屋里走去,到了门前,李吉祥依旧站在门槛后,挡着去路。宁必安拱手道:“李公公,烦请转奏陛下,臣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。”
李吉祥侧了侧头,看到皇帝微微颔首,于是挪开一步,道:“宁将军,兵器放在外面,你进来吧。”
宁必安更不迟疑,一把将手中刀远远扔在院子中,大步进了屋,先是目光复杂地瞥了我一眼,随后对着皇帝跪下道:“陛下,出事了。”
18.
“赵氏一家被人劫走了。”宁必安艰难开口,面色不甘。
“宁将军,别瞎说啊,我还在这儿呢。”我心情愉悦地反驳道。
皇帝阴冷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片刻,没有说话。
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,对宁必安道:“能从你手中将人劫走,那些人一定来头不小,看清是谁了吗?”
“事发皇宫白虎门前,夜色昏暗,没有看清,不过——”宁必安犹豫了一下,“我猜是马良玉。”
我说:“你别闹了,你是说马良玉领着三十万大军悄无声息地潜入京城了。你当马良玉是什么人,会隐身大法吗?”
“对方只有十余人,个个身手不凡。为首之人,使一杆镔铁长枪,尤其难缠。我等一时不备,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。”宁必安急迫地解释。
我嘿嘿笑道:“京城是由你金龙卫守卫。如今混入了刺客,你一时不备?你措手不及?”
“臣罪该万死。”宁必安惶恐对着皇帝磕头,“臣还有话说。”
“宁将军呀,我跟你打赌,那个人决不是马良玉。”我又插话道。
宁必安恨恨地瞪了我一眼:“陛下,赵众远留不得,臣请立即诛杀赵众远,以安京城。”
“京城怎么了?”皇帝脸色阴沉,终于开口。
“赵氏一家被劫,我叫宫门守卫去追,宫门司马闭门不应。我回来时遇到不少夜游之人,都说赵众远谋逆弑君,太子下旨杀贼——刚才门口这一幕,正应此说。”宁必安急促道。
“太子有什么资格下旨?”皇帝淡淡道——我看到他的指尖微微发抖,不知是害怕,还是愤怒。
宁必安愈发惶恐:“传言陛下已龙驭宾天,太子临危即位称朕,登基大典后补,故称旨。”
“这是谋反!谋反!!”皇帝终于按捺不住,愤然起身,失控的动作将身旁的方桌掀翻在地,发出一声巨响。
皇帝喘着粗气:“你去,把城门守军通通聚齐,杀入皇宫,我要让这逆子看看,朕是不是已经龙驭宾天。”
“臣……”宁必安脸色苍白,犹豫着没有动。
“说话!!!”皇帝怒吼。
“臣调不动城门守军。”宁必安闭着眼咬着牙,“刚才臣已去城门调兵,城门守军说赵众远谋逆,乃是与臣合谋,不但不肯发兵,反而要将臣捉拿,臣见情势不妙,方才先行返回此处禀报陛下。”
“精彩,精彩。”我哈哈大笑,“宁将军,原来你我是一伙的。”
19.
“陛下稍安勿躁。”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的李吉祥开口道,“如今之计,我看唯有陛下亲自现身,方可调动城门守军。”
“嗯?”皇帝转过头看着李吉祥。
李吉祥面色凝重:“此事从头到尾,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,陛下龙体康泰,这是击破谎言的唯一利器,也是最有说服力的铁证。”
皇帝沉吟片刻,点了点头,断然道:“那就直接回宫,我看这个逆子能够翻出什么浪花。”
我扑哧一乐。
皇帝回过头,冷冷地盯着我。
“没事,没事,我没忍住。您忙您的。”
“赵众远,你在这当中,起了多大作用?”皇帝停下脚步,转过头看着我。
“我不是,我没有,别瞎说啊。我都在牢里这么多天了,哪儿造反的工夫。”我笑眯眯地说。
皇帝反身回来,径自又坐在椅子上,道:“那好,你经验丰富,替朕分析分析。”
“不是,您说清楚哈。”我认真地看着他,“你指的是我造反经验丰富,还是带兵经验丰富?”
“当然是带兵,你赵众远忠心耿耿,能是造反的人吗?”皇帝不无讽刺地说。
我满意地点点头:“你看哈,太子干的这事儿,那是用谎言的方式迷惑众人,从而达到谋反的目的。谎言不过是个工具而已,篡位才是本质。您就这么大大咧咧跑去宫门前,宫门守卫一句看不清楚,放个冷箭,可就全剧终了。”
“那你说,朕该怎么办?”
我摇摇头:“什么也不必做——您没有机会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我猜的。”
宁必安道:“陛下,就算赵众远说的有理,您也不能在此坐以待毙。依臣之见,回宫的确有风险,不如去城门调兵,拥兵而进,似稳妥些。”
“众远,你以为呢?”皇帝再次冷不丁地问我。
我没有回答,反而对着宁必安道:“宁将军,我跟你打个赌,刚才打你的人,不是马良玉。”
宁必安冷哼一声,没有说话。
“报——”正默然间,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
“禀告陛下,边军八百里加急捷报。”一个驿卒传令兵急匆匆走到门口,却不进来,李吉祥走过去,满脸疑惑地接过军报,交给皇帝。
皇帝拆了密封,取出一张纸,只扫了一眼,脸色骤然一变,随后愤愤地将纸张丢给宁必安。
“臣张子义启:马良玉携边军潜入戎狄之地,扫灭戎狄大军十万,大捷归营。”
“你看,我就说不是马良玉吧。”我得意地笑。
宁必安脸色惨白,愣愣地盯着手中军报。
“喂,八百里加急捷报,你不送到宫里,送到这里干什么?”看到几人都在发愣,我隔着门问传令兵。
“正是宫里旨意,要小的将军报送来。”传令兵答道。
“陛下,您看到了吗?宫里有人知道您没死。”我笑眯眯地说。
皇帝脸色涨红,却嘴唇惨白,克制不住地浑身发抖,死死咬着牙:“赵众远,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20.
我敛起笑意,冷冷道:“陛下,我说过了,您没有机会了。”
“我不相信太子会谋反,更不相信他有那个胆子谋反——一定是你,一定是你指使的。”皇帝歇斯底里道。
“太子凭什么不会谋反?就因为他是你唯一的儿子,皇位迟早是他的?”
“太子为什么不敢谋反?就因为他忠厚踏实安分守己?”
“你总说太子如何如何,你有没有想过,时至今日,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?”
我咄咄逼人地一连串问话,将皇帝问得哑口无言。我心中快慰,只觉得连日来心中积攒的怒气,一齐喷薄而出了。
“赵众远,你太狂妄了。”宁必安怒斥道。
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,置之不理。
“你说,他为什么要背叛朕?”皇帝艰难地开口。
“十五年前,你一度沉迷酒色,太子生母好言劝谏,却被你当众责骂,打入冷宫,其母刚烈,绝食而死,你不念旧情,不遵礼制,不顾百官劝解,强以平民之礼下葬,你忘了吗?彼时,你置太子于何地?”
“十年前,你大兴土木,挥霍无度,国库空虚,你便不顾百姓死活,强加赋税,太子傅耿直进谏,忠言逆耳,你便治罪于他,太子屡次劝解,你非但置之不理,反而将太子关了禁闭,将太子傅诛了九族。彼时,你置太子于何地?”
“五年前,边塞烽烟不断,百姓苦不堪言,太子受你之命,多方斡旋,终于说服戎狄称臣纳贡,平息战端,可就因为戎狄使团不明国礼,言辞冒犯,你就灭了使团,重开战端,还妄称太子通敌,险些逼得太子自杀明志。彼时,你置太子于何地?”
“三年前,你巡视江南,太子镇国,黄河泛滥,山河四省水灾告急。太子仁慈,拨粮赈灾,并免赋税。可你回京以后,不但无视灾情民难,反而斥责太子妇人之仁,旨令赈灾粮加息回收,赋税一分不减,等到激发民变,你又推罪于太子,削其封地。彼时,你置太子于何地?”
“两年前,太子还是受你之命,与我一同领军平乱。太子恩威并施,很快说服乱民归降,并许无罪还乡。你却绕开太子和我,密令张子义将手无寸铁的降民悉数剿杀,以至于民变又起。彼时,你置太子于何地?”
“或许你还不明白,太子谋反,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天下百姓!”
我慷慨激昂地说着,感觉自己都有些心情激荡,眼角滑下一滴水珠。
“或许你还不明白,今夜之事,不是太子在谋反,而是百官在反,百姓在反!!!”
21.
皇帝软绵绵地躺靠在椅背上,气息微弱,目光呆滞,愣愣地看着虚空。
“赵众远,我杀了你——”宁必安想拔刀,伸手摸了个空,这才想起来刚才被他扔在门外,却依然恨意难消,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。
我后仰倒地,枷锁磕在地上,脖子磕在枷锁上,像斩首一样疼。
李吉祥上前一步,拦住了暴怒的宁必安,淡淡地盯着我:“大将军呀,你倒推脱的干净,从头到尾,都没有你的事么?”
我忍着剧痛,挣扎坐起,咧嘴笑道:“老李呀,都这个时候了,你还不忘了护着他那点可怜的尊严。”
“这是我为奴之责。”李吉祥漠然道。
“好,老李,满朝文武,都比不得你李吉祥品行高洁,我佩服你。”
我转过头,对着皇帝道:“陛下,太子谋反,的确是我唆使的————从头到尾,都是我在穿针引线。”
皇帝死寂的目光渐渐回神,愤怒而无力地盯着我。
“其实,你收我兵权的时候,我并没有想过反抗——我甚至没有想过要活下去。我知道,你要杀我,一定有你的道理,我赵众远做了一辈子忠臣,不差这一次,无非是把命给你,最后配合你演好戏罢了。”
“可是,从崔炎之死——不,准确的说,是从崔炎的家人被杀害开始,我就改变了主意——你不配!!”
“我万万没有想到,你会把事情做得这样绝。我想过,我可以死,但是我的父母、我的妻儿,不能拿命陪你玩儿。”
“离营回京时,我虽然做了必死的准备,但是出于习惯,仍然制定了一套备用计划。崔炎之死以后——我也没有想到,你居然会拿当朝宰相一家老小的命来做引子——那时我就察觉到你会做出格,于是,计划启动了。”
“第一步,太子遇袭,那是假的,唯一真实的就是卫队将军自尽——对了,他是自尽,不是被杀的,当然,是他为了太子而自愿的——目的就是引发你的防备,将太子接入宫中,这就给今天的事发提供了便利。”
“第二步,边军失踪——宁将军,你别看我,马良玉真的去打戎狄了——不过,这么多年,有几个忠于我的高手,总不在话下,你认定那人是马良玉,因为你自负地认为只有马良玉有资格能和你过过招,可是,这是抢人,又不是决生死,只要能拖住你一时半刻,就够了,何必非得是马良玉呢?”